《玻台大戲》是烏鳩-尼洋路雙國籍作家博思達瓦斯 · 提優特(Bosdavars Ni-Teut)創作的小說。小說講述了近現代時期初期關於中南大陸地區火爆的「斗金翅蟲」表演「玻台戲」及其幕後種種商業鬥爭的故事。
正文
第一期
無論蜻蜓、蒼蠅、蜜蜂或者殼蟲,它們都有着那一對大得不成比例的眼睛。博物學家告訴我們它們是複眼,是鋪天蓋地的無數眼睛的複合體,也是這些看似平凡的蟲子們靈性的來源。它們在人間跳着既定的舞,向繁星與烈日獻出自己的軀殼,換取了天空與海洋的兩個象限的顏色。《四限大書》傳為第一烏鳩(Ugiu)所作,他寫道,每一顆星星就是一顆小眼的光芒,而每兩顆星星,則是一名人類信徒的兩隻大眼。最神性的魔法之蟲,匯聚着萬千人類獻祭出的靈魂,經由天空的折射,賦予了它力量,便能螯枝一揮,製造一場驚人的地震,毀滅那些沒有獻祭過的、象限之外的國度。
《兩部曲》十分悠揚,但是未拜象限的大海島王石爾利斯(Shyrlis)卻在宴會上中了箭,在旋律中失去了兩隻耳朵,這警告了所有人,複眼在宇宙中永遠盯着我們。
誰又不希望擁有這樣一套複眼呢?誰又不會在這樣一套鋪天蓋地的眼睛面前,長跪向星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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帳篷劃定了程式化的街,而一座石磚大樓嘗試打破這一切。其上更有玻璃窗戶,反射大量的陽光到面前的街道上。大門與雨棚都是純黑色,掐着金邊,門童請我和朋友入內。我們的目的地是去這所磚石大樓的大廳欣賞朋友推薦我的演出,或者說,玻台戲:小蟲子為主角的大戲。
我們坐下來,從侍者手裏接過小瓷茶杯。我輕問一口,紅色的茶籽躺在杯底,內含的濃香有些衝勁。
茶蓋還沒合上,所有的燈就都聚焦在大廳裏面的一個四步台階支撐起來的高台。高台上更端放有一隻青綠絨面的木小桌,四周略高、中間低,正中間還豎着一個非常突兀的木架子,上面是一個內壁飽經滄桑的大圓角玻璃泡,兩端有兩個巴掌大的圓洞,每個洞口有個帶小木珠把手的鐵片,還有能夠用螺紋進行鬆緊的鐵環箍口。我透過眼鏡能看到的桌子四周都是朱漆三角旋紋,看着那片紅就覺得混了香料的淡淡的尼洋路漆氣已經裊裊襲來;更敢保證那兩個鐵環箍口和上面的螺紋釘夾絕對是尼洋路匠人經歷百般打造之後的精華製作。我們這幫客人此時必須要用小圓扇遮住臉面才能開蓋飲茶,這是這種社交場所的規矩。也倒好,免得偶爾突然呼來的熱氣毀了茶香。
那個臉色慘白的藍地小女孩,並着腿,呆滯地望着下面的所有人,左腳尖一直在摩擦右腳尖;怯生生地拎着一盞金絲小玻璃瓶,瓶壁栩栩如生的花草蟲魚都是彩色玻璃燒掐而成的,擦得鋥亮;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地挪上了在魔法燈下烤着的大台。在另一邊,一位穿金戴銀的尼洋路男生一步邁着所有台階噌地一下就躥上了台子,提溜着他那個什麼花紋都沒有的、有點髒兮兮的瓶子滑入台子上的桌台,「噗」地一下把瓶子的側口精準對上了桌台上已經有的鐵環口。不知道坐席哪兒傳來一陣噓聲,想必這男孩真的是太粗魯了。
我朋友告訴我,除非你的眼神能夠分清百米之外的箭尖,欣賞玻台戲不能只看倆人圍着的桌子,而得看他們後方的後牆。
我一抬頭,那邊起初黑乎乎的什麼都沒有,一眨眼就打出了一片大白色來,頓時廳里所有地方就都黑了。太陽出現在眼前,惹得現場的看客都得拿着圓扇擋住眼睛;又聽到另一個右後方黑角落哭喊一聲,原來是一位女士的簪子正好扎在一位男士的眼裏,把後者疼得滿地打滾。人群頓時爆發出鬨笑、各種語言的咒罵和呼救吶喊的混合噪音,搞得台上兩位和主持人都不知所措,消兩分鐘才平息了。
我打趣道:「國際大會原來就是這樣的嗎?」
朋友笑回:「能讓他們安全地同處一室,已經夠能體現出組織者的辦事能力了。有些人信山神,他們的座位必須往西南角擺;而在他旁邊的國教信仰者的國家可能前天才和他的山神教國家打着仗!你瞧,」我順着他的眼神看過去,藍地貴婦人都戴着她們的大禮帽交頭接耳,一邊又吃着什麼,「藍地人參加集會是當聚會的,好嚼糖籽兒,這也都專門是給她們準備的。我們國家包括尼洋路的女人都扎大長簪子,人又高,很多地方的人不熟悉,在人群里穿行的時候很容易就扎到。」
要我說,就別管他們,入鄉隨俗多好。但我現在卻是真的清楚後面比簡單的文化傳統更深層次的運作——也就是像之前朋友說過的:你不管他們,他們下次可就不贊助了,大會都要玩完。場內還有幾位靠前坐的金主大佬,主辦方得煞費苦心把他們的公司廣告做到這賽場大廳內外,要不然大佬一不樂意,大會又要玩完。這裏邊最重要的,就是坐在最靠近玻台場燈光底下的梅珠撒契約家歐道特森,她是所有這幾屆萬國博覽會幕後最大的金主——世界博覽會公司的負責人;是梅珠撒這個世界最強大而恐怖的國家的看似人畜無害的祥龍,山神教釘在象限教里的一根紅釘。她的半邊臉正在被魔法燈的光邊擦亮。
抬頭,不知道什麼時候,投影已經在牆上了。那一盞正對大牆的太陽一般的魔法燈發光發熱,光芒從兩個選手的玻璃瓶之間透過,再在牆上投上光影。這下,不管是藍地小女孩花瓶般的的精雕細作,還是尼洋路小男孩的粗獷質感,或者是中間玻璃泡的漫天戰跡,都在牆上顯露無遺,我能輕鬆看清任何一個微小的玻璃劃痕與水痕在大牆上發亮或映出影子。兩個瓶子現在被中間玻璃泡兩側的鐵箍口連接住了,蟲子就蟄伏在中間玻璃泡兩側每一個瓶子裏。和滿座高朋的興奮相比,它們現在還尚未被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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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前我第一次來到尼洋路郊遊的時候在海岸邊上的瓦圖拉(Vatula)海洋大賣場看到過這種斗寵。它們在碩剌半島的大太陽底下喧囂着,為自己叫賣。當地人叫它們金翅蟲,緣由是它們的甜綠色薄翼能縮進長長的、帶有金屬光澤的背殼中。小傢伙們看起來蔫呼呼、其實精神得很,平常人走來走去它們都像山一樣無動於衷,只有用一種特殊的香料的香味勾引它們的時候,它們才會炸開兩片金翼,揮舞前爪,配合着耀眼的大眼額頭和貓鬍子一樣機敏的須子,做出一副將軍般的架勢,昂首扒在紙籠的空洞上。一旦它們在這時候碰到另外一隻金翅蟲,它們就會死命撲上去,用大爪互相扭打撲撞起來,甚至可以撕破紙籠、忘我地在大地上作戰。當地的男孩女孩都喜歡去這種金翅蟲小店,就為兩場搏鬥般的小孩子衝勁兒,花五六塊錢買下兩隻,帶回家或者就在這店旁讓它們大打出手幾回。盡興過後,即使輸了的小蟲也大多不會重傷,他們就有機會繼續培育這些蟲子,使它們更加強壯。他們甚至會用砂塊磨尖這些金翅蟲的前爪,給本就有力的鋸子「開刃」,當然這一步就已經不是一般的小孩子能玩兒得來的了,必是那些孩子王才能運作。
海洋賣場在海峽的灘涂上,空間很大。有時候,金翅蟲店的老闆會舉行一些小小的比賽,甚至還有着一些常駐的隊伍。我看過一次,雖然也不懂規則,但卻實打實地在那個記憶中的落日岸邊津津有味了一回,直到那倆男孩兒終於分出了個勝負,倆人揮一揮額上緊張出來的汗水,拉着手,拎着寫有蟲兒名字的紙籠回家了。
當時我來尼洋路郊遊的另一個目的實際上是來北面的首都希諾特(Sinote)見我朋友霍朗 · 特金蘭(Huolan Teggzinlann),後者是我們整個碩剌半島一個很有名的厚紙張生產商的負責人,最近聽說因為引入新技術生產賀卡忙得不可開交,遂請我這個行業相關的閒人來幫助工作。他知道了我這兩天沉迷看斗金翅蟲,便邀請我去觀看更大的比賽,據他說,是那種「比萬國運動會還要精彩的比賽」。我尋思就這破紙籠子和裏邊兩三塊錢的小蟲能玩出什麼名堂?那天,只見他笑而不語,專門租了黑石車輛,帶我去了尼洋路的一家小樓改的所謂「玻台戲博物館」。這時候我才知道,金翅蟲是用十幾萬的定製玻璃瓶裝着的,每一條有名有號的蟲子本身更是無價之寶,而十幾年來每一次的「海弧王者」每「蟲」都有自己的傳奇;而博物館本身,就是因金翅蟲比賽而發家的路利英(Luleiyin)家族,「玻台戲」這個名字也是他們家族發明的。
了解了這一切,退出博物館五米高的大門、站在台階頂端俯瞰整個街區的時候,我所喜歡了幾天的蟲子們突然不再是小孩子的玩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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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場有說有笑,兩人在台上神情卻故作平靜。主持人還是很會喊出每一個激動人心的時刻的;我雖然還是不會規則,但是權當看一場真戲了;朋友在四處張望着什麼。我檢查了一下比賽時間表,那是一張燙金的厚卡紙,上面有利特嘉爾文與梅珠撒文作了觀賽指南。反面是手寫的具體比賽時間,今天有三場,我們正在看的是第一場。
「眾賓現在請看~!來自尼洋路的『維格麗特(Viglite)』……」
尼洋路那個皮膚深深的小男孩不緊不慢,揪住自己一邊鐵箍口旁的圓鐵片,抽出來。
「右手邊,來自藍地的『列概雅(Lyaegaeya)』……」
藍地小女孩閉了一會兒眼,拉下自己所戴深海黑色大禮帽的檐來,擋住了上半臉,又輕輕地捏起玉手、摘下鐵片,放在一邊,好像勝券在握。
「而我呢,是你們的老朋友『伊都格(Y』dug)』……讓我們開始今天的第一場角逐!!」我這才察覺主持人戴了一副白手套,且對準了我一直沒有注意到的中央玻璃泡的上半部分的微小門洞,就這樣灑下一些淺橙色的香料粒進去。
就這樣,兩旁還在沉睡着的金翅小蟲兒,頓時便打起了幾百倍的精神,就像喝了四碗梅珠撒黑汁湯以後的男人一樣,邁着步子探入中間的玻璃泡,旋即鎖定了對方。在後牆比蟲子本體大十倍的影子上,上演着你死我活的爭鬥,金翅的反光四散飄忽,不可追蹤;蟲須時而樹立時而放平,前爪像刀劍一樣刺出,又抱起對方試圖割斷對方的軀體;而後足都頂着玻璃泡兩端的邊沿輾轉騰挪,時刻掙脫。刀鋸之間雖無金屬,然而殺氣騰騰絲毫不遜工匠鍛造的利刃尖錘。真是頂尖的比賽,我這樣想,過癮!雖然花了好幾分鐘,我才真正分清哪個是「維格麗特」,哪個是「列概雅」。
那位身披黑綢袍、戴着一副小圓鏡片眼鏡的主持人幾乎停不下嘴來,用簡潔的術語解釋着影子裏發生的一切,諸如「跳劈」「側滑」「立劈」和「回撲」這類的詞彙連珠炮一般蹦出來,人們的掌聲常常伴隨着這些詭譎的單詞一浪高過一浪。「維格麗特」看起來更加精力充沛,展翅飛行,倒扒在粗糙的玻璃泡頂,對着下方的「列概雅」一陣剌撓;後者一時都側翻了過來,但是很快重振旗鼓,兩翼一扇,飛向泡頂,把盤踞於此的「維格麗特」一舉扒落,壓於身下,兩顎瘋撕、四爪劈斬,直把剛才不可一世的准王者劈得雞飛狗跳、不知此彼。尼洋路小男孩這下急了,兩眼一會兒望天、一會兒瞥兩眼台下,嘴唇微張着,像在念些什麼臨時抱佛腳的祈願;那邊藍地小女孩倒是面不改色,一直用上唇抿着下唇,比身旁其他人都淺得多的白臉透着微紅,就這樣直盯玻璃泡,觀察着漸漸向自己傾斜的優勢天平。說來也怪,幾位藍地貴婦人倒是對這場面理都不理,好像台上同樣的藍地大禮帽和她們無關似的;只管寒暄和磕那些五顏六色的嘎嘣皮糖豆。
「列概雅」就這樣一步一步佔據了整個大戲的先機。它越來越趾高氣昂,吱喳着嗓子發作最後的衝鋒號,對着玻璃泡一角仍在負隅頑抗的「維格麗特」使出致命一擊:這一劈直接插在了「維格麗特」翅下的腹部。影子是平面的,我無法確認它是否真的致命;但是聽那個主持人的驚呼,我確定這至少是生猛且致對方於死地的攻擊。朋友這才回過頭來,立即隨着大家都拍掌,當然現場也遍佈着利特嘉爾語的咒罵,全都是針對「維格麗特」和那個小男孩的不堪入耳的詈詞。那小男孩勉強撐在台上羞愧難當,就好像要和他的掙扎着縮退回自己的玻璃瓶里的可憐蟲子一樣縮去牆角,儘管在一分鐘前他還趾高氣揚。
現場的結束鈴終於被主持人敲響了——那藍地小女孩贏了!
主持人的唇舌又激烈她發表了一番,現場一半的人互相慶賀,另一半幾乎悻悻離場。在這聲音背後,女孩與對面輸得出乎所料、正垂頭喪氣的尼洋路小男孩比了謝禮,便朝台下小心走去。沒等下一組選手上場,從後面黑環境裏悶響來幾聲騷動和皮鞋腳步聲,轉頭看去只見衝進來三個披掛了一身褐色銀山袍、皮膚捂得嚴嚴實實的壯漢,一人攥住那小女孩的細手腕子,一人雙手搶拿下她珍貴的玻璃瓶,就要強硬拉着她退出會場!
我的一個「站住,抓小孩兒了!」還在嗓子眼排隊呢,朋友蹭地站起來:「站住!」說罷,指着那仨人,他們明顯愣住了,但腳步還在挪移;朋友直接把茶碗在地上砸了個稀碎,喝住他們:「放開她!」隨即摘了帽子——朋友那捲標誌性的頭頂辮就這樣披落下來,這下,連那幾個最愛嘮嗑的藍地老貴婦都顫着大紅唇緩轉過頭來,大廳里頓時只有他的髮辮和衣袍的沙沙摩擦音。
接下來,朋友叫起現場的幾名警衛,把三名棕袍不速之客打發走了。他重新整理頭髮戴上帽子,伸手示意小女孩過來。那小女孩好像並沒有因為這件事太過驚恐,反而像經歷過很多次了似的。我這才仔細看清楚,她的眼珠子是碧綠色的,頭髮有點灰、有點卷。
朋友雙手握住小女孩的手,直接用藍地語開問:「我可以如何為萬花敬獻祝福以保佑你呢?」
沒想到藍地小女孩直接用利特嘉爾語問我們:「你……說什麼?」
朋友轉頭對我:「看到了嗎。」
「什麼意思?」
「這傢伙其實根本就不是藍地人,她甚至不信雙生教。」趁警官還在搜查現場、大廳重又混亂起來,朋友一邊說一邊摘下這小女孩的貴婦人同款大禮帽,指着頭上的旋兒:「卡加葉出生,可能在十幾歲的時候去過凌甘。這是一個玻台戲伎的典型路子。這種灰發色,你不可能在藍地見到的;同樣,這雙眼睛是中南地區的標誌。『萬花』這麼廣泛的雙生教詞彙,不管什麼母語的信眾都是同一個讀音。」然後又撥弄起這頂精巧的大禮帽:「這是開合禮帽,可惜這孩子不會用。它的作用是,打開上面的百葉窗一般的弧形後漏出缺口,在早晨七點面向太陽,太陽光就會透過這缺口照射到臉龐,這是雙生教中迎接太陽的儀式。」
「原來如此啊!」我感嘆。朋友把這頂禮帽給我,讓我研究研究;就在這時候,警官的搜索也結束了,向大家宣佈這裏沒有其他的同夥,請大家放心觀看接下來的比賽,於是大家就又挪凳子的挪凳子、寒暄的寒暄、出去吃餐點和上廁所的出門進門,再一反應過來,那小女孩竟然不見蹤影!我趕忙問朋友:「那孩子跑了!怎麼辦!」
他倒是很平淡,兩指捏起一串隱約刻着字的青玉手鍊:「怕什麼?那些棕袍人會領着她找回來的。」
我登時就急了:「什麼意思,你是說她最後還是會被那些人抓住的嗎??!」
「別張聲啊。她安全得很。我只是要這串鏈子罷了。」隨後他翻看了一下窩在手心已久的比賽時間表,給我說:「咱們走吧。」
我也看了看我自己的時間表。朋友公司的徽標赫然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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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來,消消餓、消消驚。」朋友和我從混亂的大廳一出建築,就直接請我上了車,從樹幹、帳篷角和人海里鑽來鑽去,開到附近一棟金碧輝煌的磚造大酒樓——的地下一樓。這裏面的排面明顯比上面的大廈小多了,樸實無華的桌椅和普通桌布,竟在太陽正烈的十二點散着涼氣。
「抱歉這次給你嚇到了。」朋友一邊給我賠不是一邊呼喚服務員來了兩杯冰酒。朋友推給我琳琅滿目的菜單,我卻不覺得餓,滿腦子都在回想剛才發生了什麼事兒,實在不知道該和朋友說什麼,擠出一句:「你剛才沒被瓷片劃着手吧?我帶着膏藥呢。」
「沒有沒有,沒事兒的。我是什麼人啊。米伽楊(Migzayan),附近沒啥好吃的,高檔大酒樓做的菜都不是人吃的,我也是特地給你找到這個地下餐廳,你瞧,多涼快。放心點就是了!」
聽他的介紹,我們點了一份清蔥海魚、脫衣蟹、南汁肉和一堆小涼菜。脫衣蟹最為特別,雖然是經典的硬殼胖爪海蟹,但是無論是鉗子還是對足都被精心刻開了一半,用小勺子就能挖吃;腹肉和蟹黃則另碼在殼裏。小涼菜都上齊了,一玻璃盤挨着一玻璃盤,正把小半圓桌擺得和蜂巢一樣;餓心終於還是戰勝了疲倦和思考,用指夾捏起水晶餅就開吃了。就是這脫衣蟹雖然美味,但又讓我想起光影里兩對瘋狂的金翅蟲前肢,於是問朋友:「你應該看過不少比賽,你認識他們倆嗎?」
他緩緩回:「我認識那個尼洋路男孩,他叫安利特(Anlitt)。他是一名巡遊獨立參賽者,經常在一天之內到訪好幾個國家舉行的比賽,在圈裏很有名。現在正逢夏日賽季,他越發行程緊急,性格也粗手粗腳;唯獨細細養得幾隻上好的蟲子。在今天之前他已經連勝四場,不得不說今天的落敗還是很可惜的。」他蘸着淺醋品着蟹爪,突然問我:「你買他了嗎?」
他說的這是外場的賭蟲,這對很多人說是玻台戲最刺激的部分,堪稱一場戲外的大戲。我在今天比賽進大廳之前就見外面熱烈的賭蟲團在討論今日戰局,經常能看見老手們互相吵得沸沸揚揚。考慮到這幾年來每次去往象限神壇都測得個運氣平平的體質,我從沒有摻和過任何類似活動。我給他苦笑,要是以後有機會,你帶着我買?
他說:「不要買。這和運氣完全沒有關係。不懂行情的話滿盤皆輸。」
我剛捲起來的水晶餅又鬆開了。他問我:「如果你是那位『藍地』小女孩的話,你準備怎麼贏得一次賭蟲呢?」
這問題很刁鑽但卻似曾相識,我在腦子裏搜索了所有相關的信息,忽然想起一個劇,講的是一次曾經發生在運動會場的小把戲。我說:「我買自己輸,然後輸給那個小男生。」
「這是運動會的套路,不是這裏的。」他飲了一口冰酒,且提醒我再不喝冰就快要化了:「對於玻台戲來說,贏比輸容易。蟲子們都是非常亢奮的。我們可以用一系列的香料不斷刺激蟲子,使它們很容易就能過激起來。上場開賽前如果能餵給蟲子百林根(Belinn),那麼它在開場吸收香葉珠氣的時候會表現出更強的攻擊性;如果餵它辛玉爾草(Shinyur),激素緩緩析出,能在比賽後半程給予蟲子很強的攻擊性。這只是一例,熟練的金翅蟲藥劑師懂得配比,能控制金翅蟲在什麼時間段做什麼。如果你擁有一名藥劑師,那除了在剛才的賽場,在世界各地贏起來都易如反掌。在那些地方,你只需要做的就是押自己贏,然後按照藥劑師告訴你的去做。」
「那一名藥劑師需要……」「十五萬,這是最初的定金;與此同時,你要給他們提供賽場附近的住宿伙食。考慮到碩剌半島的賽場幾乎都在市中心,所以也是一筆大價錢。不過對於真的想投身這項運動的人而言,這些遠遠不夠,或者說這些只是旁枝末節。」
他又喝了一口酒。我看了看桌子,我們都已把美食分得七七八八。「別以為你認識一名藥劑師就能完全控制你的蟲子了。更可怕的其實是,全半島的藥劑師其實基本都是互相認識的。從這一點說來,你的金翅蟲根本不屬於自己。我認識很多藥劑師,他們很多人是原先各個國家的魔法使,現在大多已入古稀之年。當然,所有的這些,普通觀眾們都是不知道的。」
哎,當背後的牆打破之後,我頓時心裏大呼沒勁,原來白耗費我一早晨的熱情的大賽竟然是假比賽。但我最核心的問題還沒答案:「那女孩又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三個人要來抓她?」
朋友往座位後面一倚:「他們是一夥的。或者說他們應該是一夥的。看棕色大袍子能看出這是圖爾(Tue)幫。不僅你不知道,尼洋路的安利特那邊也不見得知道。這是一個打假賽賺賭費的野幫派,色厲內荏,養不起藥劑師,或者說頭兒不想花那麼多會費養一個藥劑師,便反而開始用你剛才說的套路,買輸。這個組織的蟲子都是卡佳葉(Kjyaye)和鄰國——我們說碩剌半島唯一的雙生教國家——卡坦塔(Katanta)境內養的,選手也是從卡佳葉培育的。他們借着國內有和北方雙生教人混血兒的優勢,教他們幾句簡單藍地語,冒充成藍地人,欺負幾個中大型的夏季賽主辦方不懂新套路,在半島四處打比賽、賺賭蟲錢,最後全進了他們大佬的腰包。那小女孩,我上午說過是卡佳葉人,本質是一個混血,如果不出所料的話是被圖爾幫從街上物色漂亮孩子抓來的。觀眾都喜歡漂亮小女孩打比賽,都會買她們贏;隨着這幾年女性觀賽者陸續增多,他們也懂得抓小男孩了,當然這是旁話。和你想的差不多,全買他們贏了,買輸賠率就會蹭蹭升高,然後幫派就賺的越多。——但是看她上午鎮定自若的模樣和從我的手中逃脫的能力,我覺得她不是一般人。」
如此滔滔不絕的講述加上他會議般的嗓音,聽得我頓時雲裏霧裏,到最後也沒記得圖爾、卡佳葉、卡坦塔里哪個是那女孩的名字或者是個地名。飯飽之後他又邀請我去大街上轉轉,我婉拒了,後面的內容我想暫時請聽他下回分解。
我們二人出了地下一樓,頓覺熱浪撲面,街道上的喧囂更是一浪高過一浪。不坐車,才發覺五月正是桃瀑樹開花的好季節,千里大路一片艷紫、蟬聲震天,蠕着黑石車的路心陰熱兩分,金黃色的招牌與銀綠色的帳篷角撐從一簇簇粉紫花枝中次第揮出、招徠各國的顧客。
分別朋友後,我回到同樣是這條街道的旅店門口,沿內部路走到我的大帳,帳頂被我掛了兩隻之前在海洋市場買的小小的金翅蟲,它們小得不成樣子,也完全沒有精神,只是小孩子的玩具。它們是否知道同種的兄弟如何被強迫嗑藥、被迫在什麼十幾萬的豪宅里打一場身不由己的戰爭?它們不做聲。大帳身居街區內部、安靜得要死,我扔下比賽時間表,碰床就睡着了。我在夢境裏如我所料地隔着玻璃泡看到了那個「藍地」小女孩,而她後面盤踞着的是一隻巨大的金翅蟲,其兩翼粗礪如鐵、遮天蔽日,每一顆花紋都是一座花白的骷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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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迷糊糊里,有人叫我,說是有我的珠子信件。我半夢之間看着是旅店服務生,趕忙接過來,揭開封條,是朋友的邀請。他給我說,他已經預謀解除圖爾幫的影響力,而在這個過程中需要我的幫忙。我尋思,雖然「淨化比賽環境」的理想看起來不錯,但是我又能從中幫得上什麼忙呢?我只是一個畫圖的而已。
第二期
作為本來就誕生於大博覽會的玩藝,玻台戲早已經跨過海洋,滲入進世界的各個角落。之所以我今天發出這樣的感慨,就是因為在上次那件事情過了有五個月、我已經快忘記它的緣由的時候,忽然間,蟬鳴之下,大博覽會①在我的家鄉開幕了。從規模上看,大家都說今年是博覽會小年,來的商團和國家團不如上次在梅珠撒那樣豐富,但是它就開在我這座小島國家的家門口,沒有來由不去,於是買票踏進大門。當路中間,就有玻台戲的小丑跳躍旋轉,揮舞着手中兩條兩米多長的寫滿字的廣告旗,唱歌般叫賣道:「來來來,看這裏啦看這裏啦,我們有影子玻台戲看啦!」
我在他面前駐足,他給我展示一張賽程紙,我發現它竟然排出了六十四強賽,在樹狀圖上印出了一大堆我從沒見過的國旗和他們國家隊的蟲子的圖像。我端詳了一番,說:「感謝,我今天沒有穿戴正裝,明天再前來觀看。」他拉住我:「不用那麼講究,大先生,進來看就行了!」說罷就塞給我一張更小的賽程卡片,拍拍我肩膀:「拿着!」
我於是被迫攥住那張聞起來還有一些香氣的卡片,上面印刷了那個黑色的精緻的徽標,徽標畫了一幅世界地圖,在其中還印着一枚八角星,其邊緣油墨沿着紙張的紋理微微散開,黑水入紙三分。但是,這不就是世界博覽會公司的徽標嗎!合着朋友家的公司其實是抄他們的。真沒意思!
但自從仔細看過了這枚徽標,我抬起頭驚訝地發現,它,或者它的各種各樣的變體,無處不在。我能料到館內介紹廣告上會有,大賽海報上會有,發的紀念品扇子上會有,賽程日曆上會有,但是我沒想到玻台戲場館外面會有,和梅珠撒八竿子打不着的國家的印刷品上會有,《黑曜石日報》的角落會有,《象限新聞》*上也會有,甚至科雅國家館的雙生花的紀念品上也會有!八角星可是山神教的傳統啊!
所以說,這枚徽章和世界博覽會公司的徽標之間的關係到底是什麼呢?我真的很害怕我上午看的金翅蟲比賽中所有蟲子的翅膀上也都會印有這枚八角星。
我回到家,看到朋友之前給我的那封信的信紙上印着,這很有道理;但是我一年前的學生聚會上大家互相交換的神祝卡片上每一張上都印着這個徽標,我之前完全沒有注意過。出到大街上,看到桃瀑花的樹冠之間掛着的道旗下端毫無來由地印着它們,小商品店裏賣的寫滿「什麼什麼節祝大家安樂」「生日快樂」「父母安心」「行船安寧」的神祝小卡片上,凡是有特種紙張的地方全都印着它們,讓人眼花繚亂。從幾個小店出來,我神情恍惚,在我眼前鑽過亮紫色桃瀑花簾的太陽光斑仿佛都成了八角星的樣子——我是不是該向這位特金蘭朋友賠個不是,乖乖跟着他重建一場「公平的」金翅蟲比賽,否則他就要用他們的徽章淹沒我的一切?
過了兩天我又在尼洋路見到特金蘭的時候,感覺就像試圖向底探視一片汪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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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會面里,我沒能下定決心和他一起進行這項建立金翅蟲大賽的事業,但他很爽快地給我說這事兒可以給我半年去做決定,仿佛海鏈中的巨鮹在給我寬限。
這位朋友還是向我介紹了一些特別有用的消息。他在尼洋路陰涼的街道上給我指出了哪一家可能是圖爾幫的總部所在地,如何用靠街的長帳中的一間二手市場作為幌子,而在內院干一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他還介紹說,經過他的撮合,尼洋路等地的執法部門已經得知此事,希望近期就可以將這個神秘而危險的組織一網打盡。
我說,嗯嗯,確實應該這樣做,畢竟您上次專門寫信來見我的時候向我介紹了這個幫派,他們聯合一些其他的勢力把這項比賽發展為賭博,從中操縱與買賣那些還是孩子的金翅蟲訓練師以獲得巨額利潤,而置那些可憐小孩的未來人生於不顧。但是我實際上想的是,可能我需要獲得一些新的信源,來徹底調查一下圖爾幫為什麼這麼受這位朋友忌憚——這是個很奇怪的想法,有些多管閒事,畢竟我至今聽到這個名字的場合,一隻手數得過來。我現在下意識擔心朋友對我的描述里摻了某種沙子。在快要分別的時候才是我準備將被沉重拉伸起來的心放下的時刻,我邀請他去到街邊的飛海家雪糕店,拿出錢來想為我們買一朵冰雲碗解解暑,然後下意識地想去尋找Agika錢幣上有沒有他們家的徽標。
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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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我獨自去了一次希諾特,重訪上次特金蘭帶我指出圖爾幫總部的那條名為「真相大道」的南北大道。這是馬上進入冬季的光景,伴着今年些許遲到的晚秋大風,桃瀑樹的花葉嘩啦啦下落,如一片黑色的干雨。沒有了樹葉的遮擋,我很快就定位到了那家裝飾比較獨特的二手市場,被稱作「寧瓦圖(Ninvatu)」的兩片大帳連綴而成的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