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台大戏》是乌鸠-尼洋路双国籍作家博思达瓦斯 · 提优特(Bosdavars Ni-Teut)创作的小说。小说讲述了近现代时期初期关于中南大陆地区火爆的“斗金翅虫”表演“玻台戏”及其幕后种种商业斗争的故事。
正文
无论蜻蜓、苍蝇、蜜蜂或者壳虫,它们都有着那一对大得不成比例的眼睛。博物学家告诉我们它们是复眼,是铺天盖地的无数眼睛的复合体,也是这些看似平凡的虫子们灵性的来源。它们在人间跳着既定的舞,向繁星与烈日献出自己的躯壳,换取了天空与海洋的两个象限的颜色。《四限大书》传为第一乌鸠(Ugiu)所作,他写道,每一颗星星就是一颗小眼的光芒,而每两颗星星,则是一名人类信徒的两只大眼。最神性的魔法之虫,汇聚着万千人类献祭出的灵魂,经由天空的折射,赋予了它力量,便能螯枝一挥,制造一场惊人的地震,毁灭那些没有献祭过的、象限之外的国度。
《两部曲》十分悠扬,但是未拜象限的大海岛王石尔利斯(Shyrlis)却在宴会上中了箭,在旋律中失去了两只耳朵,这警告了所有人,复眼在宇宙中永远盯着我们。■■■■■
/
帐篷划定了程式化的街,而一座石砖大楼尝试打破这一切。其上更有玻璃窗户,反射大量的阳光到面前的街道上。大门与雨棚都是纯黑色,掐着金边,门童请我和朋友入内。我们的目的地是去这所砖石大楼的大厅欣赏朋友推荐我的演出,或者说,玻台戏:小虫子为主角的大戏。
我们坐下来,从侍者手里接过小瓷茶杯。我轻问一口,红色的茶籽躺在杯底,内含的浓香有些冲劲。
茶盖还没合上,所有的灯就都聚焦在大厅里面的一个四步台阶支撑起来的高台。高台上更端放有一只青绿绒面的木小桌,四周略高、中间低,正中间还竖着一个非常突兀的木架子,上面是一个内壁饱经沧桑的大圆角玻璃泡,两端有两个巴掌大的圆洞,每个洞口有个带小木珠把手的铁片,还有能够用螺纹进行松紧的铁环箍口。我透过眼镜能看到的桌子四周都是朱漆三角旋纹,看着那片红就觉得混了香料的淡淡的尼洋路漆气已经袅袅袭来;更敢保证那两个铁环箍口和上面的螺纹钉夹绝对是尼洋路匠人经历百般打造之后的精华制作。我们这帮客人此时必须要用小圆扇遮住脸面才能开盖饮茶,这是这种社交场所的规矩。也倒好,免得偶尔突然呼来的热气毁了茶香。
那个脸色惨白的蓝地小女孩,并着腿,呆滞地望着下面的所有人,左脚尖一直在摩擦右脚尖;怯生生地拎着一盏金丝小玻璃瓶,瓶壁栩栩如生的花草虫鱼都是彩色玻璃烧掐而成的,擦得锃亮;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地挪上了在魔法灯下烤着的大台。在另一边,一位穿金戴银的尼洋路男生一步迈着所有台阶噌地一下就蹿上了台子,提溜着他那个什么花纹都没有的、有点脏兮兮的瓶子滑入台子上的桌台,“噗”地一下把瓶子的侧口精准对上了桌台上已经有的铁环口。不知道坐席哪儿传来一阵嘘声,想必这男孩真的是太粗鲁了。
我朋友告诉我,除非你的眼神能够分清百米之外的箭尖,欣赏玻台戏不能只看俩人围着的桌子,而得看他们后方的后墙。
我一抬头,那边起初黑乎乎的什么都没有,一眨眼就打出了一片大白色来,顿时厅里所有地方就都黑了。太阳出现在眼前,惹得现场的看客都得拿着圆扇挡住眼睛;又听到另一个右后方黑角落哭喊一声,原来是一位女士的簪子正好扎在一位男士的眼里,把后者疼得满地打滚。人群顿时爆发出哄笑、各种语言的咒骂和呼救呐喊的混合噪音,搞得台上两位和主持人都不知所措,消两分钟才平息了。
我打趣道:“国际大会原来就是这样的吗?”
朋友笑回:“能让他们安全地同处一室,已经够能体现出组织者的办事能力了。有些人信山神,他们的座位必须往西南角摆;而在他旁边的国教信仰者的国家可能前天才和他的山神教国家打着仗!你瞧,”我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蓝地贵妇人都戴着她们的大礼帽交头接耳,一边又吃着什么,“蓝地人参加集会是当聚会的,好嚼糖籽儿,这也都专门是给她们准备的。我们国家包括尼洋路的女人都扎大长簪子,人又高,很多地方的人不熟悉,在人群里穿行的时候很容易就扎到。”
要我说,就别管他们,入乡随俗多好。但我现在却是真的清楚后面比简单的文化传统更深层次的运作——也就是像之前朋友说过的:你不管他们,他们下次可就不赞助了,大会都要玩完。场内还有几位靠前坐的金主大佬,主办方得煞费苦心把他们的公司广告做到这赛场大厅内外,要不然大佬一不乐意,大会又要玩完。这里边最重要的,就是坐在最靠近玻台场灯光底下的梅珠撒契约家欧道特森,她是所有这几届万国博览会幕后最大的金主——世界博览会公司的负责人;是梅珠撒这个世界最强大而恐怖的国家的看似人畜无害的祥龙,山神教钉在象限教里的一根红钉。她的半边脸正在被魔法灯的光边擦亮。
抬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投影已经在墙上了。那一盏正对大墙的太阳一般的魔法灯发光发热,光芒从两个选手的玻璃瓶之间透过,再在墙上投上光影。这下,不管是蓝地小女孩花瓶般的的精雕细作,还是尼洋路小男孩的粗犷质感,或者是中间玻璃泡的漫天战迹,都在墙上显露无遗,我能轻松看清任何一个微小的玻璃划痕与水痕在大墙上发亮或映出影子。两个瓶子现在被中间玻璃泡两侧的铁箍口连接住了,虫子就蛰伏在中间玻璃泡两侧每一个瓶子里。和满座高朋的兴奋相比,它们现在还尚未被唤醒。
/
两年前我第一次来到尼洋路郊游的时候在海岸边上的瓦图拉(Vatula)海洋大卖场看到过这种斗宠。它们在硕剌半岛的大太阳底下喧嚣着,为自己叫卖。当地人叫它们金翅虫,缘由是它们的甜绿色薄翼能缩进长长的、带有金属光泽的背壳中。小家伙们看起来蔫呼呼、其实精神得很,平常人走来走去它们都像山一样无动于衷,只有用一种特殊的香料的香味勾引它们的时候,它们才会炸开两片金翼,挥舞前爪,配合着耀眼的大眼额头和猫胡子一样机敏的须子,做出一副将军般的架势,昂首扒在纸笼的空洞上。一旦它们在这时候碰到另外一只金翅虫,它们就会死命扑上去,用大爪互相扭打扑撞起来,甚至可以撕破纸笼、忘我地在大地上作战。当地的男孩女孩都喜欢去这种金翅虫小店,就为两场搏斗般的小孩子冲劲儿,花五六块钱买下两只,带回家或者就在这店旁让它们大打出手几回。尽兴过后,即使输了的小虫也大多不会重伤,他们就有机会继续培育这些虫子,使它们更加强壮。他们甚至会用砂块磨尖这些金翅虫的前爪,给本就有力的锯子“开刃”,当然这一步就已经不是一般的小孩子能玩儿得来的了,必是那些孩子王才能运作。
海洋卖场在海峡的滩涂上,空间很大。有时候,金翅虫店的老板会举行一些小小的比赛,甚至还有着一些常驻的队伍。我看过一次,虽然也不懂规则,但却实打实地在那个记忆中的落日岸边津津有味了一回,直到那俩男孩儿终于分出了个胜负,俩人挥一挥额上紧张出来的汗水,拉着手,拎着写有虫儿名字的纸笼回家了。
当时我来尼洋路郊游的另一个目的实际上是来北面的首都希诺特(Sinote)见我朋友霍朗 · 特金兰(Huolan Teggzinlann),后者是我们整个硕剌半岛一个很有名的厚纸张生产商的负责人,最近听说因为引入新技术生产贺卡忙得不可开交,遂请我这个行业相关的闲人来帮助工作。他知道了我这两天沉迷看斗金翅虫,便邀请我去观看更大的比赛,据他说,是那种“比万国运动会还要精彩的比赛”。我寻思就这破纸笼子和里边两三块钱的小虫能玩出什么名堂?那天,只见他笑而不语,专门租了黑石车辆,带我去了尼洋路的一家小楼改的所谓“玻台戏博物馆”。这时候我才知道,金翅虫是用十几万的定制玻璃瓶装着的,每一条有名有号的虫子本身更是无价之宝,而十几年来每一次的“海弧王者”每“虫”都有自己的传奇;而博物馆本身,就是因金翅虫比赛而发家的路利英(Luleiyin)家族,“玻台戏”这个名字也是他们家族发明的。
了解了这一切,退出博物馆五米高的大门、站在台阶顶端俯瞰整个街区的时候,我所喜欢了几天的虫子们突然不再是小孩子的玩意了。
/
现场有说有笑,两人在台上神情却故作平静。主持人还是很会喊出每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的;我虽然还是不会规则,但是权当看一场真戏了;朋友在四处张望着什么。我检查了一下比赛时间表,那是一张烫金的厚卡纸,上面有利特嘉尔文与梅珠撒文作了观赛指南。反面是手写的具体比赛时间,今天有三场,我们正在看的是第一场。
“众宾现在请看~!来自尼洋路的‘维格丽特(Viglite)’……”
尼洋路那个皮肤深深的小男孩不紧不慢,揪住自己一边铁箍口旁的圆铁片,抽出来。
“右手边,来自蓝地的‘列概雅(Lyaegaeya)’……”
蓝地小女孩闭了一会儿眼,拉下自己所戴深海黑色大礼帽的檐来,挡住了上半脸,又轻轻地捏起玉手、摘下铁片,放在一边,好像胜券在握。
“而我呢,是你们的老朋友‘伊都格(Y’dug)’……让我们开始今天的第一场角逐!!”我这才察觉主持人戴了一副白手套,且对准了我一直没有注意到的中央玻璃泡的上半部分的微小门洞,就这样洒下一些浅橙色的香料粒进去。
就这样,两旁还在沉睡着的金翅小虫儿,顿时便打起了几百倍的精神,就像喝了四碗梅珠撒黑汁汤以后的男人一样,迈着步子探入中间的玻璃泡,旋即锁定了对方。在后墙比虫子本体大十倍的影子上,上演着你死我活的争斗,金翅的反光四散飘忽,不可追踪;虫须时而树立时而放平,前爪像刀剑一样刺出,又抱起对方试图割断对方的躯体;而后足都顶着玻璃泡两端的边沿辗转腾挪,时刻挣脱。刀锯之间虽无金属,然而杀气腾腾丝毫不逊工匠锻造的利刃尖锤。真是顶尖的比赛,我这样想,过瘾!虽然花了好几分钟,我才真正分清哪个是“维格丽特”,哪个是“列概雅”。
那位身披黑绸袍、戴着一副小圆镜片眼镜的主持人几乎停不下嘴来,用简洁的术语解释着影子里发生的一切,诸如“跳劈”“侧滑”“立劈”和“回扑”这类的词汇连珠炮一般蹦出来,人们的掌声常常伴随着这些诡谲的单词一浪高过一浪。“维格丽特”看起来更加精力充沛,展翅飞行,倒扒在粗糙的玻璃泡顶,对着下方的“列概雅”一阵剌挠;后者一时都侧翻了过来,但是很快重振旗鼓,两翼一扇,飞向泡顶,把盘踞于此的“维格丽特”一举扒落,压于身下,两颚疯撕、四爪劈斩,直把刚才不可一世的准王者劈得鸡飞狗跳、不知此彼。尼洋路小男孩这下急了,两眼一会儿望天、一会儿瞥两眼台下,嘴唇微张着,像在念些什么临时抱佛脚的祈愿;那边蓝地小女孩倒是面不改色,一直用上唇抿着下唇,比身旁其他人都浅得多的白脸透着微红,就这样直盯玻璃泡,观察着渐渐向自己倾斜的优势天平。说来也怪,几位蓝地贵妇人倒是对这场面理都不理,好像台上同样的蓝地大礼帽和她们无关似的;只管寒暄和磕那些五颜六色的嘎嘣皮糖豆。
“列概雅”就这样一步一步占据了整个大戏的先机。它越来越趾高气昂,吱喳着嗓子发作最后的冲锋号,对着玻璃泡一角仍在负隅顽抗的“维格丽特”使出致命一击:这一劈直接插在了“维格丽特”翅下的腹部。影子是平面的,我无法确认它是否真的致命;但是听那个主持人的惊呼,我确定这至少是生猛且致对方于死地的攻击。朋友这才回过头来,立即随着大家都拍掌,当然现场也遍布着利特嘉尔语的咒骂,全都是针对“维格丽特”和那个小男孩的不堪入耳的詈词。那小男孩勉强撑在台上羞愧难当,就好像要和他的挣扎着缩退回自己的玻璃瓶里的可怜虫子一样缩去墙角,尽管在一分钟前他还趾高气扬。
现场的结束铃终于被主持人敲响了——那蓝地小女孩赢了!
主持人的唇舌又激烈她发表了一番,现场一半的人互相庆贺,另一半几乎悻悻离场。在这声音背后,女孩与对面输得出乎所料、正垂头丧气的尼洋路小男孩比了谢礼,便朝台下小心走去。没等下一组选手上场,从后面黑环境里闷响来几声骚动和皮鞋脚步声,转头看去只见冲进来三个披挂了一身褐色银山袍、皮肤捂得严严实实的壮汉,一人攥住那小女孩的细手腕子,一人双手抢拿下她珍贵的玻璃瓶,就要强硬拉着她退出会场!
我的一个“站住,抓小孩儿了!”还在嗓子眼排队呢,朋友蹭地站起来:“站住!”说罢,指着那仨人,他们明显愣住了,但脚步还在挪移;朋友直接把茶碗在地上砸了个稀碎,喝住他们:“放开她!”随即摘了帽子——朋友那卷标志性的头顶辫就这样披落下来,这下,连那几个最爱唠嗑的蓝地老贵妇都颤着大红唇缓转过头来,大厅里顿时只有他的发辫和衣袍的沙沙摩擦音。
接下来,朋友叫起现场的几名警卫,把三名棕袍不速之客打发走了。他重新整理头发戴上帽子,伸手示意小女孩过来。那小女孩好像并没有因为这件事太过惊恐,反而像经历过很多次了似的。我这才仔细看清楚,她的眼珠子是碧绿色的,头发有点灰、有点卷。
朋友双手握住小女孩的手,直接用蓝地语开问:“我可以如何为万花敬献祝福以保佑你呢?”
没想到蓝地小女孩直接用利特嘉尔语问我们:“你……说什么?”
朋友转头对我:“看到了吗。”
“什么意思?”
“这家伙其实根本就不是蓝地人,她甚至不信双生教。”趁警官还在搜查现场、大厅重又混乱起来,朋友一边说一边摘下这小女孩的贵妇人同款大礼帽,指着头上的旋儿:“卡加叶出生,可能在十几岁的时候去过凌甘。这是一个玻台戏伎的典型路子。这种灰发色,你不可能在蓝地见到的;同样,这双眼睛是中南地区的标志。‘万花’这么广泛的双生教词汇,不管什么母语的信众都是同一个读音。”然后又拨弄起这顶精巧的大礼帽:“这是开合礼帽,可惜这孩子不会用。它的作用是,打开上面的百叶窗一般的弧形后漏出缺口,在早晨七点面向太阳,太阳光就会透过这缺口照射到脸庞,这是双生教中迎接太阳的仪式。”
“原来如此啊!”我感叹。朋友把这顶礼帽给我,让我研究研究;就在这时候,警官的搜索也结束了,向大家宣布这里没有其他的同伙,请大家放心观看接下来的比赛,于是大家就又挪凳子的挪凳子、寒暄的寒暄、出去吃餐点和上厕所的出门进门,再一反应过来,那小女孩竟然不见踪影!我赶忙问朋友:“那孩子跑了!怎么办!”
他倒是很平淡,两指捏起一串隐约刻着字的青玉手链:“怕什么?那些棕袍人会领着她找回来的。”
我登时就急了:“什么意思,你是说她最后还是会被那些人抓住的吗??!”
“别张声啊。她安全得很。我只是要这串链子罢了。”随后他翻看了一下窝在手心已久的比赛时间表,给我说:“咱们走吧。”
我也看了看我自己的时间表。朋友公司的徽标赫然在目。
/
“来、来,消消饿、消消惊。”朋友和我从混乱的大厅一出建筑,就直接请我上了车,从树干、帐篷角和人海里钻来钻去,开到附近一栋金碧辉煌的砖造大酒楼——的地下一楼。这里面的排面明显比上面的大厦小多了,朴实无华的桌椅和普通桌布,竟在太阳正烈的十二点散着凉气。
“抱歉这次给你吓到了。”朋友一边给我赔不是一边呼唤服务员来了两杯冰酒。朋友推给我琳琅满目的菜单,我却不觉得饿,满脑子都在回想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儿,实在不知道该和朋友说什么,挤出一句:“你刚才没被瓷片划着手吧?我带着膏药呢。”
“没有没有,没事儿的。我是什么人啊。米伽杨(Migzayan),附近没啥好吃的,高档大酒楼做的菜都不是人吃的,我也是特地给你找到这个地下餐厅,你瞧,多凉快。放心点就是了!”
听他的介绍,我们点了一份清葱海鱼、脱衣蟹、南汁肉和一堆小凉菜。脱衣蟹最为特别,虽然是经典的硬壳胖爪海蟹,但是无论是钳子还是对足都被精心刻开了一半,用小勺子就能挖吃;腹肉和蟹黄则另码在壳里。小凉菜都上齐了,一玻璃盘挨着一玻璃盘,正把小半圆桌摆得和蜂巢一样;饿心终于还是战胜了疲倦和思考,用指夹捏起水晶饼就开吃了。就是这脱衣蟹虽然美味,但又让我想起光影里两对疯狂的金翅虫前肢,于是问朋友:“你应该看过不少比赛,你认识他们俩吗?”
他缓缓回:“我认识那个尼洋路男孩,他叫安利特(Anlitt)。他是一名巡游独立参赛者,经常在一天之内到访好几个国家举行的比赛,在圈里很有名。现在正逢夏日赛季,他越发行程紧急,性格也粗手粗脚;唯独细细养得几只上好的虫子。在今天之前他已经连胜四场,不得不说今天的落败还是很可惜的。”他蘸着浅醋品着蟹爪,突然问我:“你买他了吗?”
他说的这是外场的赌虫,这对很多人说是玻台戏最刺激的部分,堪称一场戏外的大戏。我在今天比赛进大厅之前就见外面热烈的赌虫团在讨论今日战局,经常能看见老手们互相吵得沸沸扬扬。考虑到这几年来每次去往象限神坛都测得个运气平平的体质,我从没有掺和过任何类似活动。我给他苦笑,要是以后有机会,你带着我买?
他说:“不要买。这和运气完全没有关系。不懂行情的话满盘皆输。”
我刚卷起来的水晶饼又松开了。他问我:“如果你是那位‘蓝地’小女孩的话,你准备怎么赢得一次赌虫呢?”
这问题很刁钻但却似曾相识,我在脑子里搜索了所有相关的信息,忽然想起一个剧,讲的是一次曾经发生在运动会场的小把戏。我说:“我买自己输,然后输给那个小男生。”
“这是运动会的套路,不是这里的。”他饮了一口冰酒,且提醒我再不喝冰就快要化了:“对于玻台戏来说,赢比输容易。虫子们都是非常亢奋的。我们可以用一系列的香料不断刺激虫子,使它们很容易就能过激起来。上场开赛前如果能喂给虫子百林根(Belinn),那么它在开场吸收香叶珠气的时候会表现出更强的攻击性;如果喂它辛玉尔草(Shinyur),激素缓缓析出,能在比赛后半程给予虫子很强的攻击性。这只是一例,熟练的金翅虫药剂师懂得配比,能控制金翅虫在什么时间段做什么。如果你拥有一名药剂师,那除了在刚才的赛场,在世界各地赢起来都易如反掌。在那些地方,你只需要做的就是押自己赢,然后按照药剂师告诉你的去做。”
“那一名药剂师需要……”“十五万,这是最初的定金;与此同时,你要给他们提供赛场附近的住宿伙食。考虑到硕剌半岛的赛场几乎都在市中心,所以也是一笔大价钱。不过对于真的想投身这项运动的人而言,这些远远不够,或者说这些只是旁枝末节。”
他又喝了一口酒。我看了看桌子,我们都已把美食分得七七八八。“别以为你认识一名药剂师就能完全控制你的虫子了。更可怕的其实是,全半岛的药剂师其实基本都是互相认识的。从这一点说来,你的金翅虫根本不属于自己。我认识很多药剂师,他们很多人是原先各个国家的魔法使,现在大多已入古稀之年。当然,所有的这些,普通观众们都是不知道的。”
哎,当背后的墙打破之后,我顿时心里大呼没劲,原来白耗费我一早晨的热情的大赛竟然是假比赛。但我最核心的问题还没答案:“那女孩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三个人要来抓她?”
朋友往座位后面一倚:“他们是一伙的。或者说他们应该是一伙的。看棕色大袍子能看出这是图尔(Tue)帮。不仅你不知道,尼洋路的安利特那边也不见得知道。这是一个打假赛赚赌费的野帮派,色厉内荏,养不起药剂师,或者说头儿不想花那么多会费养一个药剂师,便反而开始用你刚才说的套路,买输。这个组织的虫子都是卡佳叶(Kjyaye)和邻国——我们说硕剌半岛唯一的双生教国家——卡坦塔(Katanta)境内养的,选手也是从卡佳叶培育的。他们借着国内有和北方双生教人混血儿的优势,教他们几句简单蓝地语,冒充成蓝地人,欺负几个中大型的夏季赛主办方不懂新套路,在半岛四处打比赛、赚赌虫钱,最后全进了他们大佬的腰包。那小女孩,我上午说过是卡佳叶人,本质是一个混血,如果不出所料的话是被图尔帮从街上物色漂亮孩子抓来的。观众都喜欢漂亮小女孩打比赛,都会买她们赢;随着这几年女性观赛者陆续增多,他们也懂得抓小男孩了,当然这是旁话。和你想的差不多,全买他们赢了,买输赔率就会蹭蹭升高,然后帮派就赚的越多。——但是看她上午镇定自若的模样和从我的手中逃脱的能力,我觉得她不是一般人。”
如此滔滔不绝的讲述加上他会议般的嗓音,听得我顿时云里雾里,到最后也没记得图尔、卡佳叶、卡坦塔里哪个是那女孩的名字或者是个地名。饭饱之后他又邀请我去大街上转转,我婉拒了,后面的内容我想暂时请听他下回分解。
我们二人出了地下一楼,顿觉热浪扑面,街道上的喧嚣更是一浪高过一浪。不坐车,才发觉五月正是桃瀑树开花的好季节,千里大路一片艳紫、蝉声震天,蠕着黑石车的路心阴热两分,金黄色的招牌与银绿色的帐篷角撑从一簇簇粉紫花枝中次第挥出、招徕各国的顾客。
分别朋友后,我回到同样是这条街道的旅店门口,沿内部路走到我的大帐,帐顶被我挂了两只之前在海洋市场买的小小的金翅虫,它们小得不成样子,也完全没有精神,只是小孩子的玩具。它们是否知道同种的兄弟如何被强迫嗑药、被迫在什么十几万的豪宅里打一场身不由己的战争?它们不做声。大帐身居街区内部、安静得要死,我扔下比赛时间表,碰床就睡着了。我在梦境里如我所料地隔着玻璃泡看到了那个“蓝地”小女孩,而她后面盘踞着的是一只巨大的金翅虫,其两翼粗砺如铁、遮天蔽日,每一颗花纹都是一座花白的骷髅。
/
迷迷糊糊里,有人叫我,说是有我的珠子信件。我半梦之间看着是旅店服务生,赶忙接过来,揭开封条,是朋友的邀请。他给我说,他已经预谋解除图尔帮的影响力,而在这个过程中需要我的帮忙。我寻思,虽然“净化比赛环境”的理想看起来不错,但是我又能从中帮得上什么忙呢?我只是一个画图的而已。
■■■■■
■■■